生活如果过与平凡,人就会变得平庸。我们虽然不必追求激流飞湍,壮波阔澜,但当生活一成不变时,至少应该让这潭死水荡起些漪涟。譬如旅游。
旅游是一种心情,而不仅是远行。如果你心头还有一丝愁绪,就算踏遍大江南北,也算不得旅游。景色只属于那些观赏风景的人。如果你心无外物,则是秋空霁海,万象空明。那么足不出户,也已巡看了四海五湖。
于是我抛开城市的喧嚣,孤身前往一个尚未开发的自然保护区。我认为,只有这种地方才可以旅游。大自然本身的一切都是极致,人类大部分精力并没有用于锦上添花,反而在狗尾续貂。因为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,人类的人和尖端公寓都显得拙劣无比。但这怪不得人类,而这根本没有可比性,不可同日而语,不是吗?
我特地将出行的日子选在旅游淡季,当如织的游人驱车回返时,他们已不是游客了。大概也不曾失。游客的身份不是由时间和空间来界定,而是取决于心情。懂得这一点,就可以出发了。
我以旅游的心情收拾好行李,拉上门。 漫长的形成也是出行的一部分,车窗外一切司空见惯的事物,此时我都一一收入眼中细细品味。
太阳已经落山了,车还在同盘山公路较劲,车厢里越来越冷,我已经将行李中最后一件外衣裹在身上 ,还是冻得瑟瑟发抖。这时我才想起临行前朋友的忠告“穿厚一点”的语重心长。
直到晚上八点多,我才下了车,在一个农舍落了脚,卸下肩上的行李时,我已经清楚地看得见呼出的白气了。呵着手走出院子时,四周无声无息,不远处有一条河哗哗的流淌。听得出,水很清澈。夜幕里的每一颗寒星都清晰纯净,棱角分明的布满了整个天空。我与他们已经久违了,而城里人与它们却恐怕要与他们终生相违了。小时候我以为城里的星星肯定很美,进了城才发现,城里连月亮都很少见,这着实让我失望了一段时间。
第二天一早 ,我就往山里进发,太阳挂在明净如洗的碧空,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,也沿着一条小溪逆流而上,渐行渐深。 有个山民告诉我,这条路一直通往山里,没有任何景点。劝我改行。我笑了笑,这里山清水秀,石行川立,天蓝草碧,云白风轻,这些都是景,在费心追寻景点干什么?但人家一片好意,也不能拂逆,我便假意转身,待他消失在视野中后,我又折回原路,继续前行。累了,便侧步到溪水旁,渴了,也侧步到溪水旁,捧起一掬冰凉的清流解渴,溪底的碎石被流水打磨了数百年,粒粒圆滑无比,握在手中,如寒冰一般,半个手臂一时冻得生疼,我轻轻将石块放入水底,侧耳倾听,四周一片寂静,丁冬的泉水丝毫没有打扰山林的清幽,偶尔一两声鸟鸣从深林中传来,果然是“蝉噪林愈静,鸟鸣山更幽”,更有满目芳草,迎风摆摇。山花遍野,无主自香。这种孤芳自赏显然要比林和靖“以梅为妻,以鹤为子”的故意标榜更加超然。
汪国真有一句诗:“生命并非只有一处,缤纷灿烂,那凋零的从来是花,不是春天。”但在这里,春天凋零又有何妨?百草千花,各依时令,有何必力邀春天?
再摊纸时,已经无从命笔。世间无限丹青手,一片伤心画不成。任何言词都显得苍白无力,山林的风采神韵根本无法传递。我终于明白,语言是一种伤害,而艺术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,此刻又何必幽径谈画?这山,这水,这小径,已经是一幅妙笔丹青,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。
每个人的社会人格都是儒家,要求出将入相,学成文武之艺,货于帝王之家,以待功名。而每个人的自然人格都是道家,渴望贴近自然,隐于山林,戏与兽禽。这两种人格,只有大小之别,并无有无之分。此刻,我抛弃了自己的社会人格,独标自然人格,去神交山林,心游太虚,让心神返归心神,自然返归自然,一切的归宿,正是一切。
我很庆幸自己的体力居然登到山顶。四下遥望,只见层峦叠嶂,千里清秋,这里不用担心会有异样的目光,我深吸一口气,对这远山,一声呼唤,迸涌而出,在山间绵延数十遍,然后下落不明。这一喊惊动了静伏的飞禽,顿时扑棱声不绝于耳,鸟儿成群直插云中,这不和谐的声音它们一定不曾听闻,才会如此惊恐。我马上后悔了,进庙总记得烧香的人,怎么入了山林却忘了虔诚?哦,是了,我是被这里的宁静旷远所感染,不觉流露了心声,其实也无须后悔,人,不也是大自然的人吗?我投回大自然的怀抱,还需要有什么不安和拘谨?
两山峰顶远远飘来一朵白云,如雪一般洁净,越飘越近,越近越暗,刚到头顶的天空,就大雨倾盆,而几十米外还是阳光明媚。看出来了,它是专门冲我这个异乡人来的。早上出发前,有个村民特地仔细的观察了一番,很肯定地说:“放心,今天不会下雨”。我原以为这块云躲在山背后是为了欺生,想不到它连本地人也要骗。还得我淋了一身水。这真是奇观,太阳高挂,大雨却肆无忌惮,只顾自己下个痛快,不管淋着的人痛不痛快。真让我哭笑不得。
也好,山林中颜雨蒙蒙,一定会是另一番景象,“春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”,大老远跑来,如果没有把各种气象都体验全,这次旅行势必会有缺憾。
这一座空山,深幽得出奇,人踪罕至,隔断了红尘繁嚣,花木也悠悠自在,从心顺性,一溪清泉漫射着阳光在山石中穿行。那绵绵不断的层层山峦也是它的必经之路。但他千岩万壑,不此辛劳,决心要归于大海,化作碧涛。天空已经千里清秋,白云还要时时拂拭,使它纤尘不染。
我喜欢在无路处举步,这样才不负登涉二字。对于陌生人来说,下山时应该原路返回,但记忆中的风景不是最美好的吗?故地重游不是一种伤害吗?所以我在山的另一侧踏着荆棘攀援而下。
到山脚时,我筋疲力尽,只能在溪边休息,再捡些野果充饥。太阳已经下了西山,只有身在高处的云霞在能居高望远,用于会给自己生了一身的红晕,。水天相接的浩淼令人心旷,而这夕阳与枫林交相辉映,却让人心醉,醉得一塌糊涂,醉得迈不开脚步。
山林变得更寂静了,经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。黑暗悄悄的摸上山头,宣布统治了。气氛有些紧张,因为林中有金钱豹出没。但我不紧张。不能了解动物,是人的局限,这无可厚非。不愿了解动物,却是人的无知。我一直固执地认为,动物不会伤害人,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才会奋起自卫。这也怪不得它们,人类总是以入侵者的身份出现的,它们只不过防卫过当而已。
忽然听到几声狗吠,村里的灯都开得通明,亮得如灯塔一般,我以为这是村民的某种习俗,并不在意。不一会儿,就有十几束光柱缘水而上,向我这边来了。我这才记起,临行前,村民告诉我,如果迷了路,沿着河水的方向就能返回。村里至少出动了二十人来寻找我,后来才知道,干在晚上九点钟还不返回的,十几年来,我是第一个。这里的民风竟如此纯朴热情,如此关心一个以素不相识的人,让我好生感动。
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块。转眼我就该回去了。
临行前,我向大山作别,向枫林作别,向小溪作别,我也发誓,我一定还会回来。
后来,遇到一位禅师,我向他谈起那次旅行,手舞足蹈地夸奖自己如何涉水爬山,赞叹那里的水有多清,天有多蓝。他听后淡淡一笑,说: “千山万水,何劳等涉?举步便千里万里。”我有些恼火,这些只会坐而论道的人会懂得什么。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,又笑着接道:“不举步时,亦千里万里。”我吃了一惊,这比我的“旅行是一种心情”更高了一层境界。他既是寸步未动,却以神游天下了。但我毕竟不是僧人,每一处风景都还要亲临,才能领略些神韵。
人,万物之逆旅,百代之过客。人生的旅途中将走到途穷日暮。我们虽然可以上天入地,却对时间无能为力。到寿终时,真的是“埋骨岂须桑梓地,人生到处有青山”吗?我看不一定。很少有人能那么超然了。至于我,还是惦记着,那里的是山是归根山,石是三生石, 水是忘情水,我倦游归来时,应该在那里画上自己生命的记号。
一生行程重回首,万事已成空。只记得,一茎绿草,闻得一缕花香,听得一声鸟鸣。 |